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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十一大早,一家人就开始忙活起来了。按照惯例,这一天,家家户户,都要“接老人”回家。这是大事,须臾不可“吊二”。不管出门好远,这个日子,外公是一定要回家的。洗了脸,刮了胡子,取出平日不穿的大襟长衫,系扣整齐,再蹬上“白毛底”,盘上那卷足有一丈二尺长的青丝帕。收拾罢,便从神龛上取下香炉,掸掉灰尘,摆放到临近火盘边的碗柜上。那张柜子,已颇有年成,当年宋大马刀进村,一刀劈下去,仅只缺了核桃大小一个边口。几十年了,还是那样牢实,上面的油漆,虽已陈旧,却无一点斑驳。

这时候,一早出门的外婆回来了。篮子里,是新采摘的谷线、石榴和玉米棒子。谷线是要插在香炉中的。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刚出田的稻谷,自然要呈送先人“尝鲜”,寓示后人不忘稼穑,有衣有食,不敢辱没了先人一代代的传承。刚掰下来的玉米棒子,必须煮过。出了锅,搛在碗里,圆润而饱满,还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连同石榴一起,摆放在香炉面前。记得有次,还摆了一个苹果,不知从何而得,舍不得吃,就拿来一并供奉。至七月十三老人“回家”,外婆将那苹果递给我,一口下去,脆生生,水汪汪,那味道,甜进了心!

连同谷物果品一道供奉的,还必须有一束月半花。至今,我也没弄明白,那红彤彤的花,咋就成了“七月半”祭祀先人不可或缺的东西?似乎这月半花树存在的意义,就仅只为孝敬先人而来。当然,那时候不会也不可能想到这么多,但心里面是很骄傲的,因为一大个寨子,就只有我们家背后的园子里,有这么一棵月半花树。那树干,足有一人合抱之粗,光洁苍劲,面目峥嵘。底下,虬枝盘曲,硬生生嵌入石壁罅隙之中。至四五米高处,似乎遭遇拦腰一斩,却又倔强地发出一枝,约有手臂粗细,往上直窜,竟有七八米之高,而后,四处发枝发芽,蔓延开来,形如一把大伞。一到“月半”时节,花便肆意开放,大朵大朵,毫无节制,争先恐后,层层叠叠。过往之人,无论背挑,或是串门走亲戚,行至花下,总要歇下脚来,用力一吸,把那花之芬芳,沁心沁脾。自然,还不忘摘上一把,回家供奉先人。

设好供台,摆好供品,便要请出“先人”了。记忆中,那就是一幅画,画图上方,是一个老人,面目慈祥,下面,有一群童子,分散各地,或扫地抹桌,或端茶倒水。中间一溜,则用毛笔,按辈份先后,罗列已故先人称谓。那幅画,很是古旧,下方一脚,还很不规则地缺了一块,问外婆,说是那可恶的耗子,犯下的大不敬。一切拾掇停当,外公便开始点香,老人牌前,深鞠三躬,嘴唇翕动,念念有词。至于念的啥,我全然不知。

多年后,当我试图了解“月半”祭祀念词,但可惜外公已不在人世。访问其他老人,竟无一人知晓。想想,不免有诸多遗憾。毕竟,于我而言,外公这一族群,扑朔迷离的地方,还有很多。

外公一族,自称“青族”。五十六个民族之中,就没有这一族别。但在老家沙鹅一带,十之六七,甚而一寨一寨,皆以“青族”自称。自言来自江西,明洪武年间,太祖调北征南,遂随军而来,因“穿青衣、打青旗”而得名“穿青”。但对“穿青”的族群来源,我却听到了两种说法,一者认为系贵州原生土著民族。此说者,不知依据何来。想必,是当地人称呼他们为“土人”“旧人”“里民子”有关。若如此推理,自是十分牵强;第二种说法,即是随军迁徙而来。持这一说法者,占多数。毕竟,每族每姓的族谱,是一代代记载、传承下来的,往这里面去掺假,那是对祖先的不敬。再说,清镇一地,本就是明时驻军屯田之地。迄今,家乡一代,仍在传说当年平定水西的诸多故事,且一些战役,已被官方史籍所记录。

但穿青人确实无自己的语言。至于他们所说的“老板腔”,也仅是少数字音与当地汉话略有区别。于是又有人说,他们应是汉人中的一支。是与不是,有待专家考证。但与汉人相较,他们却又有自己独特的穿着及信仰。如妇女打扮,就是“三节衣两节袖”,女子成婚后,头式变为“三把头”——头顶梳一把、脑后梳一把、前额梳一把,“三把”结髻,再插上一把银簪,很是利索。外婆那根银簪,就用了几十年,长短如中指。每次取下来,白森森的,已磨得透亮。摆起族中女子,外婆还颇为自得,说:我们是不裹脚的,背挑犁耙,和男人一样。一个娘兮兮的女子,是找不倒婆家的。

除却服饰各异,穿青人供奉的神祇,也较为特别,他们称之曰:五显。家家户户,均设置“五显坛”。篾制的“坛箩”,包着肚儿圆圆的“坛罐”,上面,覆盖一块红布。儿大成家,便要“分坛”,那是得请“先生”做“法事”的,做一夜,叫做“收坛”,也叫“换粮米”、“抹香灰”;三天以上,就叫“庆坛”。这个仪式,很是隆重,得演大戏,戏种,就是被称为“戏剧活化石”的傩戏,计有“起坛”、“发功曹”、“交牲”、“淌白”、“齐兵”、“合会”、“大郎殿”等十多场。少时,得见“庆坛”,但见人声鼎沸,锣鼓铿锵,各色人等,披挂上阵,刀枪相向,你来我往,好不闹热。

“五显神”缘起何时?据学者查证,应始于唐朝。明初,文渊阁大学士宋讷考证言:“五神降精,特显于唐……逮至于宋,益显厥灵,累朝加封,五神同被:曰显聪,曰显明,曰显正,曰显直,曰显德,以昭其德也……故谓之五显。”至于“五显”出之何处,又有不同说法。明代著名方志学家、福建莆田人黄仲昭所著《八闽通志》云:“世传神姓萧,兄弟五人。古籍《铸鼎余闻》中又载,称为柴姓五兄弟。而《苏州志》则言,五显者,婺源土神也。但可以肯定的是,有宋以来,“五显”累被加封,以致各地建祠建庙,加以祀奉。

“五显”既有缘起婺源一说,那家乡一带的“穿青人”,自称来自江西,可否有所关联?至今,在老家,仍流传着一个故事:相传,先祖曾是陈友谅部属,在与朱元璋作战中,兵败逃亡。至一河边,白浪滔滔。紧急时刻,一船翩翩而至,五人急呼先人上船。得过河,抬头一望,已不见恩人。是时,天降大雨,入庙躲避,见龛中端坐的五位菩萨,正是恩人。于是叩拜盟誓:凡我穿青人,子子孙孙、世世代代,当顶礼膜拜,永世供奉。

家中的“五显坛”,就挂在堂屋最醒目的壁头上。我想,既把它奉为“家神”、“恩神”,其寓意除了感恩,自然也希望它能带给一家平安、吉祥和兴旺。同时,也在告诫和警醒着后人,做人做事,心里一定要有敬畏之心,敬畏天,敬畏地,敬畏自然,“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

外公膝下,就母亲和姨两个女儿。九五年四月,老人过世,家中的“五显”,被表娘舅家接走。母亲心里,空落落的,多年来,还在记挂着这件事。倒是月半时供奉的那张“老人牌”,母亲至今仍然保存。只不过,一众在外的孙辈,也只能在七月十三的夜晚,燃一堆香烛纸钱,喃喃自语:外公外婆来领钱用咯!

又想起那株月半花树。只可惜,外婆生前,已将它卖给了一过路贩子。老人说,平时,吵吵闹闹,他一走,心里就空了一大截。特别是一见月半花开,眼泪就来得很。别人要,那就卖了吧,眼不见,心里面会好受点。但外婆心里,又何尝不时时想着自己的丈夫,临终前,仍不忘叮嘱:生同衾,死同穴。到了另一个地方,还要和他继续拌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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