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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作家·校园文学
小体育生
作者:潘雨龙
1
故乡坐落偏远小镇,家安在山村。家距离镇子大约五十里,距离村校大约二十里。
故乡特征尤为突出,除了笔直的悬崖和坑洼山路,就是雪下得早,而且极其爱下。不论白天昼夜,总是毫无征兆就来了。可以说,每到冬天,随处都可目睹雪花迎风飘落,有时像空中撒下的食盐;有时像迎风飘动的柳絮;有时像白鹅脱落的绒毛。大片的小片的,晶亮的泛白的一股劲儿堆在地上。令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这与我先前如出一辙,我爱哭,并且哭得随心所欲。组上的人们纷纷议论,最终得出结果:“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
我六岁才断奶。除了幺儿的缘故,也与身子骨弱有关。我打小就爱生病,伤风感冒总是形影不离。雪天,母亲从不让我玩耍。对于奶,可不管她背着箩筐还是撵着羊群,我都要蹭上去吮吸两口。当然,这是六岁之前。
进了十月就是冬天,故乡即使不下雪,蒙蒙细雨也少有迟到;偶有阳光,也要等到打霜之后,挺过一个严寒的清晨。
我对雪爱恨交加。从某种程度上说,其实恨大于爱。可每当看到伙伴们堆起雪人,我就会情不自禁蹭入其间。特别是约好捕猎兔子,诱惑更无法拒绝。我总会想到办法摆脱母亲。七八个人各自提着竹竿爬上山去,在旷地的时候,就你偷袭我一棒,我还你一枪;在森林密集的地方,不管是灌木丛还是松林,都逃不过我们轮番敲打。旷地上脚印杂乱无章,深的,浅的,笔直的,弯曲的,远远望去,悄然形成美妙画卷。灌木和松林地界?美更不言而喻,雪花像瀑布一样飘落,七八个伙伴间,一瞬像拉起一幕层叠的纱窗。捕不到兔子,也无需多虑,待把伙伴们均分成组,给足时间准备“枪支弹药”,把雪团捏得圆圆的,紧紧的,便轮番打向对方阵地。包括我在内的伙伴们,有时会被打到脸,有时会被打到额头!要是运气不好,敏捷度不够,那确避免不了鼻青脸肿。也就是我们统称的“雪人猪头”。
我们雪仗过后,就要迎来更激烈的比拼,例如,选一个距离适当的坡头,伙伴们拉成长队纷纷从坡顶滚下。像石头滚向沟壑。有时撞到积雪覆盖的木桩,就会发出哀嚎声来。要不了两个回合裤子就被撑破,这时如梦初醒。我将要迎来灭顶之灾。及时号召伙伴们把手伸进密集的灌木丛掏些松叶,再拾些木柴,紧挨着一个个换着吹气生火。直到面红耳赤,方能把火生出。在温暖的火焰间,帆布裤子被烘出一阵一阵雾气。夜幕降临,才各自朝着家奔跑而去。
2
我显然高估了自己,过了六岁生日,我发现自己再也不是受宠若惊的“幺儿”。
我知道我必将受到惩罚!我闯下的可算滔天大罪。我撑破了唯一一条裤子。况且,我与母亲关系极不融洽!我预感大事不妙。
不过我希望母亲狠狠打我,如今给予爱,反而令我毛骨悚然。
我无处可逃。动了一万个离家出走的念头,我还是不得不选择屈服。
我乘着夜幕大摇大摆踏进家门,但这个夜晚,我并没有想过要有丝毫遮掩。果不其然,母亲一把将我揪住。她率先检查我的裤裆,可不,像洞穴一样大小的窟窿已经形成。
“告诉我这是什么情况?”母亲问我。
“这与你无关。”我回答。
大哥二哥在一旁眯了一下嘴唇,我知道的,若在平时,他们肯定在一旁扮着鬼脸手舞足蹈。但见此状况,他们顿时着急起来。“弟弟,你疯了吗?”哥哥用双手拱成弧形传达我的错误。二哥急忙暗示我跪下给母亲认错。我并没有理财他们,任由母亲怎么询问我都一如既往回答“这与你无关。”
母亲是个暴脾气,此刻,加之被我气得怒火冲天。哥哥二哥楞在原地,用呆滞的眼神为我祈祷。母亲二话不说,只顺手在炕头上拿起竹条往我的身上抽打。我每惊叫一声就伴随一次跳跃,以她揪住的衣袖为轴心。“来呀,你打死我呀。”我哭诉着说。大哥二哥开始坐立不安,他们无数次把手伸出又坐回原地;姐姐在条桌前一味低头洗碗。大哥所坐凳子发出的音与姐姐碗筷发出的音叠成一片,在我的哭喊声中跌宕起伏。我终究没有屈服。母亲气喘吁吁搬来凳子坐下,紧接着说:“给我脱下裤子跪到门口的雪地里好好反省”,“就这么一条裤子你还作践……看你不穿感觉如何。”
“我才懒得稀罕。我要爸爸给我买的。”我说。
母亲恼羞成怒,咳嗽着喘不过气来。哥哥二哥赶紧替她揉肩擦背,通顺气息。
时间大约过了一个钟头,母亲也并没有饶恕的征兆。她坐在凳子上一边补缝我的裤子,一边哭哭啼啼。紧接着召唤二哥生火,多放了不少柴;生火后,则用双手高高把裤子举在烈火之上。红彤彤的,她被烤红的双手。再不久天就黑了,遥远的领域一片模糊。这个夜晚没有月亮,但雪反映的光辉抵达空中,我还看得清周围的森林。再比如四野的雪,她们都原原本本复制在我的眼眶。
这是从所未有的感觉,我所有的希望都埋没在冰雪之中。
忽然,一个魁梧的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从路口走近。笨重的脚步声像骆驼踩在沙漠上。
“陈叔回来啦……陈叔。”二哥率先呼喊。
一个举起单手以示回应的影子在地上缓缓接近。母亲放下托在手中的裤子仓促迎出门外。我把头压的更低,险些埋进雪中。哥哥和姐姐一言不发,把头扭得远远的。趁着母亲不注意,姐姐也把眼神抛给我,示意我乘势赔礼道歉。
我不再看其他地方,再次把头贴近雪地。
“这是怎么回事?雨儿怎么跪在雪中?”没有人出声回答。
气氛像飘落的雪一样紧张起来。
“快起来,傻小子,这么冷的天怎么跪在雪地里!当心落下病根。”他用和蔼的语气呼唤并企图用双手搀扶我。
“才不要管。你滚开。你这不知哪里跑来的野狗。”我怒斥他。见此情形,母亲气得不可开交,回头直奔屋里寻找竹条。
“我真没见过你这么倔的家伙。看以后都不给你饭吃,你还能蹦跶上天。”他说。
“你再这样下去,我就走了。让你全家饿死。”他接着说。
“养条狗还会摇摇尾巴,你这活生生一个人,算是白养了。”母亲边说边将竹条戳往我的额头。
家里已经没有存粮!这个夜晚是煮洋芋过渡。炉灶边还放着四个洋芋,光滑而且大小适中。母亲问了一句:“吃了没有?”他说:“早就吃了。”母亲把洋芋再次挪近炉火。许是担心变冷。也没有人吃,尽管二哥和姐姐不时会将目光瞟去……
“拿好,明天先去买两百斤包谷。再买二十斤米并着吃。”他说。
他把五十块钱递到母亲手中。
“感谢你,老陈……感谢,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母亲说。随着,他把嘴唇凑近母亲的耳朵,我再也听不清说些什么。
雪又开始纷纷扬扬,我的双眼逐渐模糊!我看不见雪,只感觉一股劲儿打在我的额头上,脸颊上,整个身躯上。
地上的雪很快淹没我的膝盖。
“明天我早早叫你,老陈,听说锅厂开了赌场。明天不跑那么远了。”大伯在屋子后的马路上呼喊。似乎要把茅草屋的支架震倒。
“晓得了,你明天早上喊我就作数。”老陈回答。
老陈是大伯的赌友,具体不知哪里人。也没听人说起。他来这里已经两年。据说,老陈赌钱难得有输,似乎赌技精湛还是会耍点其他。当然,这也是无意间听人说起。大伯特别尊重老陈,至少有一半以上时间,不管杀一只鸡、宰一头羊,还是有三五客人过来,都要亲自,或者派堂姐过来把老陈请去。
老陈每年要送大伯一头年猪。
他们赌钱是合资均分,说是输赢平摊,不过老陈少有败绩,也就不存在输钱平摊,只要赢钱分一半给大伯即可。周围的人极其尊重老陈,毕竟大伯搁下话:“谁对老陈不敬就是对他无礼。”
大伯说话比较权威,根本无人挑衅。谁都不愿拿鸡蛋碰石头。老陈到来已有两年,当时我才六岁。开始老陈对我极好,经常夸我古灵精怪。可渐渐地,我就开始害怕老陈,高高的鼻梁,大大的嘴巴,稀稀落落的头发,魁梧的身材,没有哪一样不令我生怕。不过,最令我生怕的还是要数他说我的父亲死了。让我管他叫爹。
爷爷奶奶住在更加古老破旧的茅屋中。每逢秋天,爷爷都要从新砍伐木叶往屋顶叠上一层,预防漏雨。奶奶行动迟缓,但对我极其爱戴。记得春天耕种,爷爷挖坑,她把种子均匀丢在坑里,待回头一看,我正抓起玉米撒向天空。“下雨了,下雨了。”我呼唤起来。或者夏天,需要除去野草,奶奶用铁耙除草,我则连庄稼一同铲除!爷爷气得直咬牙,说要把我屁股打开花,奶奶则死死把我涌入怀抱,嘴里反复唠叨:“可不准打我的孙儿。”
爷爷并不喜爱我,说我极其调皮,而且好吃懒做。可我依旧和爷爷奶奶居住时间居多,比如今夜,要不是隔得远,以及奶奶已经睡下,我务必跑去。
不过,这一次,我已下定决心,我要去和爷爷奶奶长住。
3
我对父亲越来越模糊。但我依然记得,父亲对我特别溺爱。哪怕在周围闲逛,他也会把我高高举起,骑在他的脖子上。“驾、驾、驾……”我一味抽打他的肩膀,他则一味地跑。父亲是不知道累的。我常常这样想。我的内心开始愉悦,转接又想到其他。依然是父亲,如遇雪天,他则把我抱在胸前,两只手把衣襟往我的身上拉扯,紧紧地裹住我……慢慢地,雪映照的光芒逐渐消散,我双手匍匐在地,我不知是睡去还是晕倒,还是谁抱我上炕,我早已记不清楚。
第二天早晨,无数条光亮顺着茅屋透进我才惊醒。我知道这不是阳光,依旧是雪映照的光辉。阳光不知到底还要有多久才会出来。我并没有光着屁股,不知是谁在什么时候帮我把裤子穿上。紧接着伸手去摸,硬朗的,两个五角的硬币装在裤兜里。
这个天气——真冷。
帕子成了冰块,我只得用手凑合搓一下脸颊。我嘴里喷出的热气不间断往上直冒。哥哥、二哥,姐姐依旧在酣眠。姐姐的床铺距离我远些,哥哥二哥则挤在一块,在破棉絮中互相拥抱,紧紧的,像一对孪生体没有分开。
姐姐每天都学习针线活,人们都说,学不好针线是嫁不出去的。即使嫁在婆家也会受尽欺辱。不知姐姐是怎么想的,总之,她每天除了家务就是针线。大哥已经学会背煤,每天早出晚归,就在离家二十里的地方。他帮别人背煤,从井口背出,挖煤的人抽取百分之七十。一吨煤哥哥可以得到原价的百分之三十。哥哥只有十五岁,每天可以挣得七八块钱。可是不难看出,哥哥是十分满意的;并且,母亲承诺,只要再把另外一间房子配上,总的有三间房屋,她就去请王老婆子给他张罗一门亲事。并且,以后分家,他自己挣得的就归他所属,其他的再来均分。二哥十三岁,早已辍学,说后年也要去背煤,像哥哥一样做个自食其力的男子汉。姐姐是最大的,十六岁,经常会有人来说亲。例如隔壁的王老婆子,村里都统叫她叫王妈妈,可是出了名的说亲高手。她促成的姻缘不计其数,村里人都流传一句话:“哪家姑娘美不美,全靠王妈那张嘴。哪家小伙帅不帅,全靠王妈在不在。”母亲会经常当着她夸赞哥哥姐姐。说一个勤奋能干,一个心灵手巧。
我开始自我怀疑,七年的时间到底要怎么熬过。十五岁是煤矿老板招工的年龄底线。这也意味着,我至少还要七年才能做一个像哥哥又区别于他的男子汉。
“弟弟,千万要认错。老陈可说了,要是你再这样好歹不分,他就撒手走了,让我们全家饿死。你要知道,母亲……”我刚要离开,二哥忽然从被窝中蹦出拉住我的手叮嘱。他哽咽起来,再也说不出话。
“我才不,我才不像你们……从现在起,老陈不走,我便不回家来。”我挣脱开他转身离去。
“看来我是待不下去了。”老陈从木床上叹息了一声。
“去啊,你上天去。去了就不要再回来……”母亲从堂屋拿出棍棒追逐我。
我仓皇出逃,便一股劲儿朝着学校发狂似的奔跑。“好,我再也不回来。再也不回来。”我哭着说。慢慢地,我无法听到母亲再说什么,便越跑越远。
路旁的野草东歪西倒,像一个又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汗水慢慢顺着我的脸颊流淌至全身,我的后背开始沸腾。像热水浇洒。但我只是一味地跑,并没有回头。
4
学校离家有二十里路,多由崎岖不平的片段组成,有一半属悬崖峭壁。最大的悬崖称“吊水岩”,站在下方眺望,只见流水从天上滚落下来。顾名思义,就取名为吊水岩。吊水岩上面称为“洗衣裳沟”,先前,每在晴朗的夏季,逢着周末,我们就三五邀约背上衣服去洗。因为悬崖上面风大,洗好衣服,晾在周围的灌木丛上,干得极快。这让我再次想起母亲,每当带我站在悬崖边上牧羊,她都要指着远方叮嘱一句:“儿,看到了吗,你可一定要走出悬崖峭壁。”可那是以前的母亲,现在的母亲判若两人,甚至让我感到生冷,害怕,恐惧。
吊水岩边沿石头隆起,缓缓攀爬至崖边,往下一看,约有三五十丈。不由胆战心惊。匍匐在边沿,摸到碗口大小的石头往下扔,只看到石头逐渐消失在虚无中,根本听不到声响。这时,流水轰隆与风的呼啸声交织成片。趁着风吹,湍急的流水被吹出涟漪,像一块块纱窗挂在陡壁上。
此时只能靠回忆来描述吊水岩。要在这样的冬天,除非不要命!否则,谅谁也不敢匍匐爬至岩边。
笔直的悬崖靠右大约一百米有一条蜿蜒曲折的小路,站远些看,就像杀年猪时堵在地上来不及拉伸的大猪肠子。其实悬崖也只是这段路程的组成部分,撇开悬崖,上下都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加上悬崖上下的坡道,每逢十米便要转弯。初次路过这里的人们,他们都会选择蹲下滑行。这时便有三个流程,即一边颤颤巍巍滑动,一边揪住道旁的杂草,再一边发出撕心裂肺的呐喊声。小路上铺满不规整的沙石,多半只能容一个胆大的人行动自如,故乡饲养马匹,常常需要它们托运各种货物,不过在这条道上,再利索的马匹也没有人愿意牵来冒险。死去的牲口卖不了钱,没有人不知道这个道理。
吊水岩是上学唯一的通道。我们组总共有两个人读书,一个是我,另外一个是大伯的女儿君美。我们平时从不交流,即使在坡道上遇到我也会率先扶住崖壁避让。她在学校人缘极好,许是每天都要买些辣条与人分享的缘故。我则不一样,算是孤家寡人。并且堂姐每天都穿得干干净净,不像我,但凡遇到冰雪稍有融化,两只解放鞋都会有红泥水从缝隙中窜出……
上学的第一天,踩着厚厚的积雪,我不知哪一个区域沙石紧密,也不知道哪一个区域沙石松散。我只顾小心翼翼踩在上面,一只手扶着崖壁,一只手紧紧护住白布缝制的书包。
5
一天就这样过去,归来已是傍晚。
我脑海的斗争被分成两派。一派是回家,一派是浪迹天涯。不知不觉已经走到茅屋附近。这时,我想,最大的罪恶者当属咕咕乱叫的肚子。我的嘴角已经干裂,不知为何,我像十天半月没有吃饭。腹中饥饿难以言表。我背靠着一棵松竹缓缓蹲下。我实在不知要去哪里,难不成?……我不敢再往下想。
我忽然听到老陈的声音。他还是照旧与大伯隔空对话,诸如,明天再去哪里寻赌。不过,老陈的语气十分低沉……母亲照旧夸赞老陈,说他上辈子一定是个福星。
“可别说这些,今晚那小子回来,你非要给个说法。我今天可算是倒霉到家,输光了半年积蓄。”他说。
“可不能再由着他。你必须作出选择,否则,我看你一家人不得饿死……”他再说。
“管理孩子,可不要舍不得。没有打不怕的孩子。”大伯远远补充了一句。
我卯足劲向后退缩。我深知我即将无家可归。
“你说,那小家伙怎么油盐不进?两年了,也该适应了啊。”老陈说。
母亲回答:“是是是,都是老陈你心肠软,养活我们一家人。不然,我真不知如何是好……”
“他怎么还一直挂念他。几年了也不回来看看,一点责任心也没有。算什么男人。”他又说。
“不提也罢,上辈子瞎了眼。”母亲说。
我紧紧咬住自己的手臂,像咬住一根木头。没有丝毫疼痛。
我无处可去,只能径直跑去寻找奶奶。
我的膝盖并没有恢复,走路仍然一拐一瘸。我无法掩饰疼痛。各种像刀穿透心脏一样的疼痛。我的脸被呼啸的风吹打着。我只能用双手摩擦贴近。
“我的孙儿,是谁与你生事?!!”奶奶杵着拐杖弯下腰远远呼唤我。
我放声大哭,再也憋不住泪水。
“奶奶,是孙儿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我毅然回答。
“哼,我才不信。好吃懒做的家伙又来假装可怜!”爷爷站在一旁,像铁杵杵在原地。他一边毛躁,一边扯下秸秆饲喂水牛。
“奶奶,我不想回家了。我再也不想回去了。可不可以——来和你们同住。”我向奶奶说。她急忙丢掉拐杖迅速走向我,随之热泪盈眶:“我苦难的孩儿……我苦难的孩儿……”奶奶一边抚摸我的脑袋,一边重复说着这句话。等再看到我身上被竹条抽红的痕迹,她就嚎啕大哭。泪水像流水顺着我的脊背淌下。
“得了!我的小祖宗,你可别来折磨我。快回家去。”爷爷咧嘴一本正经地说。
“爷爷,求求你了。”我说。
爷爷理直气壮质问:“老子有二十几个孙子,要是都像你一样胡搅蛮缠,那我这把老骨头还往哪搁?”
“爷爷,我求求您了。求求您了。孙儿这就给您磕头。”
我从奶奶的怀抱中挣脱,把头在雪地上磕得通响。
雪越下越大,老天像是漏了洞一样。
“你这老天收的可还有点良心?这可是你的亲孙儿。”奶奶扭头指着爷爷破口大骂。
“莫非让他饿死、冻死你才心安理得?”奶奶说。
家里一直都是爷爷当家做主,奶奶永远没有发言权!但此刻,我从奶奶身上看到了无所畏惧的勇气。她拉出从所未有的架势,像要与爷爷死磕到底。
“可是,老婆子!你也知道啊,咱们这点粮食,养得活……”爷爷话只说出一半就闭口不言。
奶奶说:“我可不管。我只要我的孙儿相安无事。”
“可不还有老陈?……”爷爷又只吞吐半句。
“你这天杀的,难怪你那大儿子真得了你的遗传。”奶奶回答。
我浑身发抖,我担心奶奶无法说服爷爷。我还要回家,动不动就跪在冰冷的雪地里。
我打心里恨极了母亲。我再也不想回去。
“爷爷,请收留我。我定不会白吃白喝。以后,你所有的牛草就交给我吧。”我再次祈求爷爷。
爷爷饲养两头水牛,因为白天要种庄稼、处理一些杂七杂八的事情,所以每天都要起早贪黑割草。
“你看,咱们的孙儿多懂事。”奶奶说。
爷爷不太情愿地回答:“那你听好了,这可是他说的。以后我两头水牛的牛草就交给他了。”
见到形式不妙,奶奶也只得默默点头。
“我的好孙儿,走,奶奶带你回家。”奶奶说。
她卯足劲抱起我,缓缓向茅草屋走去。
从此之后,我就把自己寄托在奶奶家。某些时候,母亲会偷偷摸摸前来寻望,不过,我都总是躲到奶奶的怀抱中。母亲和奶奶平时互不说话,也没矛盾,就是见到就互相沉默。我躲在奶奶怀抱中,母亲也不好说什么。久而久之,不知是何缘故,母亲也不再来寻我。
6
饥饿像病魔一样缠着,与我朝夕相处。我爱夏天也恨夏天,我恨夏天总是有雨水;可是夏天,随处都能采到些野果塞进嘴中。
一晃两年过去。我长出了不少个头,身材虽然像根竹竿,终于,我敢每次多往箩筐放些牛草,不用多跑三趟五趟。只不过,解放鞋磨出的脓包虽然有的长成老茧,可是整体看来依旧于事无补。
或许岁月就是这样,不管好过难过,每天都会以相同的方式结束。不论我们活得好坏,这也与它毫无瓜葛。
我过上朝九晚五的生活,爷爷的两头牛越来越肥。
二哥已经随同哥哥挖煤,照样一天挣七八块钱。我见到最多的要数姐姐,她会在闲暇时间堵在半路给我送上一个窝窝头。不论怎么饥饿,我也会毫不犹豫选择拒绝。
她的眼眶都是红红的。可是我从不过问。
我为了兑现承诺,或者说,绝对不能让爷爷觉得我是无用之人,否则我将被赶回家中。于是,我每天起得很早,有的时候,临走时月亮仍然挂在高高的山坡上。
我一如既往在清晨把箩筐背走,到洗衣裳沟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藏好。要是来得及,我可以先割满一箩筐牛草再赶去学校;要是来不及,我就只能等到放学归来再行动。每天早上割草完成,我就把鞋带紧紧系住,把书包挎好。一股劲儿朝着学校奔跑。比起雪天,我最恨的当属雨季,坡底坑洼路上的浑水会溅满我的身躯。脚穿在解放鞋上也会东西扭动。晴天最好,要是在路稍好的地段,我还可以把鞋子提在手中奔跑。这样可以延长解放鞋的寿命。
除了周末,我每天都沿着通往上学的路发疯似的奔跑。久而久之,就连遇到哪个弯道要用什么速度,要如何倾斜我都铭记于心。有的时间段,当然会有特殊事情发生,比如草长得不够茂盛,或者需要到更远的地方去割草,那么,等到割满牛草回家,月亮已经高高挂在山头。
奶奶总是站在茅屋前的李子树下朝着我归来的方向凝视着。
我每天回来,爷爷都会第一时间跑去屋檐检查情况。他把脚伸进两个箩筐踩踏,若是没有沉陷,就代表我出色完成任务,盛饭也会添得满些;若是有所沉陷,便是灾难。在学校,同学们总是笑我,说我是睡神附身。好在成绩名列前茅,遇到事情老师总会为我主持公道。
上了四年级,我终于发现一条捷径。
原来,吊水岩靠右十米开外,若保证途中不出丝毫差错,倒是可以攀岩而上。于是,每天回来,我放弃了弯曲的小路。我直接沿着悬崖的边沿攀爬而上,这样对比小路至少节省二十分钟。第一次攀爬,我只顾一股劲儿往上,攀至中段,汗液不知不觉淌进眼中。我用左手死死抓住岩石,急忙用右手的衣袖把汗液擦干。忽然,我像木桩一样定在悬崖半空。我不经意往下看了一眼……凌空的悬崖,我处在峭壁上。我的头似乎在高速转圈。一时间,我已经拿不准把握。我不知道自己要上还是要下。我至少定格了十分钟。风肆无忌惮地吹,半空中,雄鹰展开双翅一动不动,但很明显,我后背生出的汗液不知不觉湿了衣襟。
我想我就要死了。我就要离开这个美妙的世界。这时,我不由自主想起奶奶、爷爷,大伯呼唤老陈的声音。或许爱与恨也就那样吧,就像时间,好过难过的日子都与它毫无瓜葛;爱恨亦是如此,倘若人之将死,它又该置之何地。风还是没有丝毫改变。再抬头看见凌空的雄鹰,我察觉到它在蠕动,正慢慢震动双翅移向树梢。于是,我也开始尝试着缓慢移动,我不再去想下面到底有多高,或者我即将死去。我就一步一步缓缓地往上爬。爬上崖顶之后,我浑身发软躺在地下,许久都没有站立起来。在此之后,我再也没有发生这样的事情。即使往下回望,我也不再感到惊慌。心里念着,只要抓紧了,一步一步向上爬,我总会抵达终点。于是,我每攀爬一步都必须紧紧抓住扎根悬崖的草丛,登紧脚下的岩石。尽管汗液依旧顺着全身淌下,浸透我的衣襟。逐渐,我开始提升效率,见到每天提前背着割满草的箩筐归来,别说奶奶,爷爷也会喜笑颜开。
7
爷爷的牛越来越肥,我也终于有了喘息的空间。时间依旧悄悄流逝,中期已经来临。
进了六月,阳光有时异常猛烈。可是,总的来说,雨季漫长,我脚底磨出的脓包越来越多!我每天除了学习、割草,还要忍着无休无止的疼痛。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课余时间,堂姐和同学在教室聊天。这是关于一双运动鞋的话题。堂姐忽然把一只脚伸在课桌上,说:“瞧,穿上之后,脚再也不会长脓包了。”我记得的,堂姐以前穿的是白板布鞋。这双运动鞋应该是大伯给她新买的。不过,运动鞋表面已经生出皱纹,若不是她亮出脚丫,我也不知道她换了新鞋。
“吹牛吧?当真不会再长脓包?”有人向她发出质问。
“真的啊,我骗你们干嘛?我疯了吗?不信你们可以试试,穿上运动鞋真的不会再长脓包。”她信心满满地回答。紧接着,她把鞋子脱下,我远远地看见,确确实实,她脚上的脓包只剩老茧。
同学们异口同声地回答:“哇,想不到运动鞋这么神奇!”他们都投以羡慕的眼光。
放学铃响了,我还是照旧跑步前行,并且爬上悬崖割满草背回家。奶奶照旧在茅屋前的李子树下等着我。放下箩筐,奶奶就总用栓在衣襟上的手帕为我擦干汗液。“我可怜的孩子,辛苦了……”奶奶说。
“奶奶,奶奶,你知道不?穿运动鞋可以预防脓包。你知道不?”我火急火燎和奶奶说。瞬间,我后悔说出这样的话。奶奶面无表情站在原地,用手帕反复擦着自己的眼睛。
“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这眼睛里的沙子说进就进。”奶奶说。
爷爷还是一如既往把两只脚分别踩在箩筐观察牛草是否沉陷。
“老头子,你过来……”奶奶说。
“有什么事你就说呗。我又不是和你隔山隔水。”爷爷回答。
奶奶吞吞吐吐地说出半句:“那,咱……”
“你倒是说啊。你不说我可忙去了。”爷爷说。
“咱,咱,咱给孙儿买双运动鞋吧?”奶奶结结巴巴补充完整。
“买什么买?就那高端的东西咱们买得起?有口酸汤包谷饭填饱肚子已经托福……”爷爷拒绝道。
“可是……”奶奶没有再说出一句话。我也急忙乱说一通打断奶奶。
“爷爷,孙儿可不要。孙儿这双解放鞋还可以穿许久呢。”我说。
“这才是爷爷的好孙儿。”爷爷说。
不到一月时间,许是着了魔?我们班有半数同学都穿上了运动鞋。这时,班上再没有其他话题,所有都集中在讨论运动鞋上。
记得其中一天,我们小组打扫卫生。我一不小心把灰尘扫到赵洪的运动鞋上。那可算晴天霹雳。他毫不犹豫把耳光抽到我的脸上。他平时喜欢恶作剧,除了班主任,似乎没有人可以降服他。据说他的姑爹是青竹村的副村长。平时多半同学遇到他都要绕着走。我知道我已经闯祸。
“洪哥,实在对不起。”我说。
“小野种,你当真是没有爹管?是不是嫉妒我穿上一双运动鞋?这可是我爹背一百块包谷去集市变卖才替我买的。”赵洪说。
我慌忙道歉:“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看他就是故意的。像他这种人,永远也穿不起运动鞋。不是嫉妒是什么?”杨关,陈永,管虎,孙定龙,他们一起将我团团围住。
我知道的,我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他们围成一个圆圈将我互相推挡。一脚一脚踩在我的解放鞋上……
“像你这种人,看起来就是个病恹恹。以后就连挖煤都没人要。”他们说。
…………
“我一定会有的。一定会有。我告诉你们,我才不是野种。我见过我爹。”不知此刻是哪里来的勇气,我竟然敢反驳他们。我把拳头捏得紧紧的,但我始终不敢忘记奶奶的叮嘱。
“哈哈,他竟然敢说,他能有运动鞋。你看他那双解放鞋,钻出的脚趾像不像出笼的鸟儿……”他们说。若不是上课铃声响起,我知道,我将再次面临灭顶之灾。
放学,我记得我是沿着弯曲的小路径直回家。我并没有割草,也没有背回箩筐。爷爷一直喋喋不休,说怎么也要把我这个败家子送回家去。若不是奶奶用躯体死死护住,我或许再也无法逃出生天。这个夜晚,月色清晰,天上的星辰密密麻麻。远不止一个地方都有细小的星星连成一片。奶奶说什么也不肯睡去,硬是陪我在庭院坐了一宿。
8
“我苦难的孩子,相信奶奶,等过两月,奶奶拼了命也要给你买双运动鞋。”奶奶把我抱入怀抱。一遍一遍重复。
“奶奶,你说,父亲,他该在哪儿呢?”我漫不经心地问。
“那东游西逛的家伙!鬼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奶奶沉默不语,这是听到狗吠声起来察看他两头水牛的爷爷回答的。
“父亲绝不会……”我沉静下来。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再也不敢不割牛草。我知道的,如若再有差池,爷爷肯定将我逐出家门。我上学时不停的奔跑,返回时拼命的攀爬悬崖。我已经十二岁了,我十分清楚。
许是奔跑和攀岩的缘故?虽然依然消瘦,其实我再也不像以往虚弱。伤风感冒已经无影无踪。我的身体渐渐像钢铁般硬朗。腹部被细长的线条分成小块,伸出手指去戳,硬邦邦的,像戳在一棵古老的松树上。我不由自主的高兴的起来,想不到,我竟然……这是我第一次慰藉。我不知道我腹部分成小块的格子称作什么,总之,有了它,我可以背更多的牛草,而且除了饥饿,病魔早已消失无影无踪。
……
时间依然流逝。
从踩到赵洪的运动鞋之后,他们经常团团围住问我:“你的运动鞋呢?”
我无以回答。
我对运动鞋生了新的概念。我无法阐述我内心的渴望。我知道的,想得到一双运动鞋的渴望程度,绝对不会低于可以逃离我心中支离破碎的家。可是我没有任何门路,我知道的,也必须认清现实。至少在十五岁之前,也就是能进入煤矿自食其力之前,我都必须要与光脚和解放鞋相依为伴。
“要是能够拥有一双运动鞋,我愿意赴汤蹈火。”我也十分明白,这已经凌驾于消除脓包之上。
中途我尝试过千百种方法,替人割草,搬运包谷……不过,填饱肚子尚有一拼,要是要攒一双运动鞋,纯属天方夜谭。直到时间流逝到四年级下半学期,拥有一双运动鞋的希望终于生出一丝火种。青竹小学新来了一个高高大大的老师。名叫方硕。大长腿,搭配一身运动服;脱下外套就可以看到硬朗的胸腹。他极其健硕。据说是体育老师。班上的同学开始欢呼雀跃,在此之前,体育课都会改换成语文或者数学课。
“这下可有希望了,终于可以穿上咱们的运动鞋出去溜达溜达。”班上的人们说。
“管虎,你听说了没有,月中学校要组织一次一千六百米的长跑比赛。据说,如果跑到第一名,除了五十块钱奖金还有一双运动鞋耶。你去不去?我可要去报名,如果能拿到第一名,那我岂不是拥有两双运动鞋?”陈永得意洋洋地说。
“你可拉倒吧。有我在,你就只能去争第二名。”管虎说。
“你要去吗?病人?……”他们一边笑一边问我。
“我一定要去。那双运动鞋是我的了。”我理直气壮回答。
“哈……哈……哈……他说,那双运动鞋是他的了?”
他们有的笑到滚在课桌间,有的相互搀扶着,生怕摔倒,有的笑到眼角流出泪来……
不一会儿,管虎率先跑上讲台。紧接着,他严肃地说:“病人,你要是能跑到第一名。小爷就跪下给你磕三个响头。”
中途的日子我已经模糊。只不过他们还是一如既往问我:“你的运动鞋是不是忘记穿了。”
…………
我只记得在比赛前一个夜晚,趁着奶奶入睡,我忍着剧痛将脚上的所有脓包用针穿透。我用纸条塞满解放鞋的空隙,用麻线将布条紧紧捆在脚趾冒出的窟窿上。
比赛当天,天空的雪纷纷扬扬撒下。这场雪,仿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等到下午,鞋子踩在地上已被完全淹没。雪透过纸片和布条与我的肌肤短兵相接。但我已经无法感觉到疼痛,我不停地摩擦着双手,眼睛死死盯住前方。当听到方硕老师“跑”的口令,我只顾发疯似的奔跑。仿佛肢体已经不是我的,我是在空中飞舞一样。我脑海里不停浮现的只是在吊水岩旁边蜿蜒曲折的小路上奔跑,悬崖峭壁的攀爬,以及,雄鹰在风中飞向树梢。雪在整个天空挂成帘布,又一朵一朵飞落在荒芜的大地上。我始终无法确定是雪水还是汗液浸透我的后背。我拼了命的往前跑,压根看不见我的身后是谁,只隐隐听见周围的人们“八百米,三百米,一百米……的呼声”。
我——冲出了终点。
我冲出终点之后依然继续奔跑,若不是体育老师截住我。我不知道自己还要跑出多远。
“看着我,不要躺下。看着我。”方老师一边摇晃着我的身躯,一边咆哮着与我对视。他的眼睛像在闪闪发光。汗水浸湿我的头颅,我的双手依在躯体旁。我没有躺下,我就这样依在方老师的怀抱中。
第一名诞生了,校长拿着话筒用响亮的嗓音念出我的名字。
方硕老师站在颁奖台上。他说,依仗体育也可以考入大学。他是xx体校的实习生。来到乡村传授体育知识。体育不仅可以强身健体,还可以……。我不太完全听懂他在说什么,也根本没有用心去听。那时的我,也不知道“大学”到底是什么。待把运动鞋和奖金发放到手中,紧接着,方老师一把将我高高举起。这一刻,我高高站在领奖台上。
“小英雄,小英雄……”在方老师的号召下,全校师生异口同声呼唤起来……
我没有说一句话,只顾拿着运动鞋朝着家的方向狂奔去了。
这个傍晚,爷爷端着烟斗在墙角眯着眼睛吮吸,奶奶杵着拐杖眺望着天边大雪纷飞的天空。已到黄昏,我怕黑夜会早早来临。于是,我慌忙爬上庭院十来丈高的李子树上重复呼喊起来——“奶奶,奶奶,您听到了吗?您听到了吗?那遥远的脚步声……您的孙儿一定会跑向远方。”
作者简介
潘雨龙:90后,贵州威宁人,作品散见《散文诗世界》《贵州日报》《贵州作家》等报刊。著有诗文集《向阳花》,现就读于贵州民族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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