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黔散记》二

麻辣烫、猪尾巴和鱼腥草

作者:骆晓戈

在贵阳找到一个住所后,我便有了吃的欲望,吃,当然是吃小吃。放下招待所餐厅的华灯与香味的诱惑而不顾,路过餐厅,我们几乎是目不斜视,我们以哪里没有餐厅为理由,执意撑一把花伞,一头钻进贵阳的雨中。

顺着市中心繁华的中华西路,左侧的小巷便有小摊密密麻麻集会一般,一朵一朵的蘑菇伞,伞沿有滴滴嗒嗒的雨滴连成线。我们从这朵伞下面钻到那朵伞下面,自己带的伞倒是可以不撑了。

这里的小吃摊,桌子都被掏成了空心的,中间搁一个大铁锅。铁锅正咕噜咕噜地冒热气,看上去这口铁锅一天到黑,一年到头都是这么冒热气的。铁锅里,无论卤牛肉,卤豆腐干,还是卤土豆,或者是卤别的什么,都用细竹条穿插成串搁在铁锅里。几乎所有的锅(也可以说是桌子)都是这一个格局,似乎是一种当地的规矩━━锅的当中是一条猪尾巴,仅仅是一条,绝没有多的,也绝不会缺了这一条尾巴。这究竟是什么含义呢?看上去猪尾巴在这锅里熬的历史最长,油光滑亮的,水肿似的,特别粗壮。

记得我家先生有一回下班,带了一条卤猪尾巴回来,切成大大小小的圆片下锅炒来吃,他要我吃,我说我不敢吃。他顿时瞪大一双眼睛,不敢吃?这在我们老家可是最上等的菜呢。百闻不如一见,今天我算亲眼看见猪尾巴的显赫位置,这事让我琢磨了老半天,老想知道这猪尾巴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贵阳的麻辣烫很像重庆火锅。说它很像,是指形式,内容可大不一样,一锅子卤汁煮了又煮,既无鲜味又无盐味,仅仅是卤药的香味,那味好闻不好吃,我发现本地人吃这麻辣烫时另有一小碟佐料和盐,用来蘸着吃,我们便争相要一碟子来,蘸过佐料的卤菜,盐味是有了,可又吃出一股铁锈腥味,都以为是那铁锅的原故。喊老板过来一问,才知道这铁锈味不是别的,全是小碟子里切得碎碎的那些鱼腥草的原故。

切碎的鱼腥草是白色的小茎,很像葱白,很嫩。鱼腥草是一味中药,治疗妇科炎症是很有名的,从理论上认识这小碟子里的鱼腥草后,我便尽量想吃下之后的种种好处,结果仍然很难接受它。不要小碟子,卤菜一点盐味也没有,要了小碟子,满是鱼腥草味,没有哪一小碟佐料中不放鱼腥草的,我这回可是尝到了贵州麻辣烫的厉害。也许这正是贵州历史上缺盐所造成的饮食习惯。

我们到贵州是八月,正是湖南的酷暑季节,而贵阳却是细雨霏霏,住处看不见空调或吊扇,床上都是厚厚的褥子、棉被。一问服务小姐,才知道贵阳一年到头,最热就算今天这种天气,对我们来说,已经算十分凉爽了。怪不得他们可以一年到头的吃麻辣烫,那为什么将中药鱼腥草当菜吃?是不是因为这里蚊子大如飞机,传播疾病的缘故,那么,猪尾巴又是……,我发现脑袋不够用了,这些问题只得作罢。

贵州有条打帮河。

踩着星星点点的石板路,穿过假山湖泊,又从大溶洞转出来,一条浊黄的大江横断去路。这就是打帮河。河流平静处是浊黄的,而它层层翻腾的浪是雪白的,远处是青山,它就在两岸乱石与峭壁骚动而不安,不时发出一阵高一阵低的咆哮或呻吟,我被它震住了,这是高原上才有的野性,打帮河在乱石丛中碰撞,撕咬,象一头有无数只角的雄狮子,它有无数张嘴,必须不停的撕咬,它把一些石头咬成了浪花,便换过一处,又把一些浪花咬成了石头。

无数个浪花和无数个石头又开始它们之间的较量,再把一些石头咬成浪花,再把一些浪花咬成石头。然后这些浪花和石头都生出无数颗牙齿,一刻不停地赶着去咬别的浪花和石头了。这种搏击与撕咬不知从何年何月开始,也不知它曾经打湿过多少过往行人的诗行和衣襟?更不知它今天仍前仆后继是否可能流进大海?我的鬓发,眉毛都打湿了,不知是不是因为激动而潮湿?总之,我是被它给打湿透了。

我们的脚底下仍然是石头,浪就在我们的裤脚边拚命撕咬着,使得脚底下坚如磐石的石头路有一种随时可能飘流或解体的错觉。和湍流结伴而行是惊心动魄的,不得不用心专一,谁也不再交头接耳,喜欢缠着妈妈撒娇的孩子,一下子长大了,不吵也不闹,迈着成年人一般的步子稳稳重重地自己走。长长一列队伍,只有一个声音──打帮河的咆哮声。只有一个死死让人盯住看的地方──这就是脚底下的路。

这时的看,便看出了另一种惊心动魄来。

它的样子完全像激流,它却是凝固的树根,是古榕树在岩石与浪头的搏击时的状态,若不去留心看它,你会以为它是化石,是岩石,而不可能是活着的有生命的树根。它完完全全是镶嵌在岩石缝隙中或者附着在岩石之上,水浪在冲击它,洗刷它,没有一根小草,一片绿芽幸存,这里的树根筋骨尤其粗大,粗大得完全可以和岩石相比。而它的千姿百态完全是打帮河的排天巨浪在某一个时刻呼啸而过被抢拍下来的镜头,我们不是感慨很难追寻我们的激情瞬间即变的形状么?看看这些古榕树,再领略打帮河的激流与涛声,激情便可摸可触了。

呵,我顿时有一种突然从层层硬壳包裹之中挣扎着冒出来的不可遏制的冲动,打帮河似乎就是我渴望多年的理想中的情人,我顿时失去了语言,失去了思维,只有一种浸透全身的幸福感,一种浸透全身的幸福的持续的颤怵,随打帮河的浪潮向乱石间奔涌,我猛地刹住了,摸了摸被江风吹乱的头发然后继续朝前走去。

骆晓戈,原名小鸽,女,年9月出生。诗人、学者、作家。湖南工商大学文学院教授、女性研究中心主任。致力女性主义社会关怀与文学创作。已出版诗集:《乡村的风》《鸽子花》《挎空篮子的主妇》《很黑与很白》,散文随笔集有《母亲手记》,学术专著有《性别的追问》《女书与楚地妇女》,长篇小说有《长成一棵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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