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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德江,网名,魂歌魄吟,年9月生,贵州省普定县人。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在《山花》《中国作家》《文艺报》《中国散文家》《散文世界》《散文选刊》《贵州作家》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80余万字。有作品在《中国作家》杂志社、中国小说学会、中国散文学会、中国散文家协会、贵州省作家协会等单位举办的征文赛事中获奖。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普定县作家协会副主席。

梁子往事

马鞍山与重阴山纵横交结的梁杠,方圆牵扯百十里,杉松涛涛似海,古堤旧渠绵远,这里是普定地域高寒边远的地方,人们习惯叫梁子。

梁子险峻陡峭,过去是走织金的唯一山道,马帮牛贩子赶熊家场、小牛场,往往血流于此。铤而走险的马帮牛贩子,上得梁子,冤家路窄,不是你放倒我,就是我放倒你,侥幸出道的,生意场上畅通无阻,回来腰缠满贯,砌房盖楼,让人眼红,而一提到上梁子,就让人毛骨悚然,认为那是不要命才做的事情。

梁子岩包丛生,石板房重叠横斜,生长于岩包丛中的人们,矮墩蛮实,四肢发达,臀大腰粗,这是在岩包丛中斗打的造化。梁子上不出鲜皮果肉,不出白生生的大米饭,就出两种东西,一是洋芋,二是煤炭。因此外头姑娘怕嫁上梁子,上梁子要吃一辈子洋芋,要嫁一辈子煤二哥,要当一辈子高山人。所以外头姑娘总是嫁往田坝地方。洋芋是梁子人家抵抗饥饿的粮食,寒冬腊月,青黄不接,梁子人家垒一堆煤炭火烧洋芋。梁子人家以种一坡洋芋,收一楼底洋芋为荣,种洋芋收洋芋,往往是个把月的事情,没有人能够体会到梁子人家对洋芋的钟爱,可以说是视如生命一样的钟爱,谁欺洋芋,也就欺他本人。

然而谁不喜欢吃松软爽口的大米饭?听梁子人家老人讲,梁子上的人是想换个活法,30年前,成千上万的人涌上梁子,靠吃洋芋开山建水库修大沟造水田,干了十个年头,吃大米饭的想法终归落空,梁子上的人终归是吃洋芋的命,不信,你走一走梁子,那古堤旧渠还能闻到血腥味。是的,吃大米饭的落空不等于失去了梁子明天的梦想,立身于梁子之巅,你感受到的是一股强大的抗争精神在涌动,你感受到的是岩包丛中游走着经久不衰的灵魂。

梁子岩石给人的是苍白坚硬的无情,而梁子又是深情的,掀开岩石的表层就是深不可测的煤炭,煤炭让梁子上的人们胸膛滚热,一触即燃的生存希望永远明亮。那时候新科技还没有影响到深山里的梁子,生态环境和矿产资源开发还没有发生矛盾,梁子上的人们生活顺其自然。人们也不会想到要开发一个大煤矿谋大富贵,只图有两个盐巴钱过稳日子,媳妇娶得进来,姑娘嫁得出去,娃娃读得起书。然而这也是不容易的事情。特别是外出读书的儿女们对爹妈挖煤的辛苦感受最深。儿女们在外就读的费用要靠爹妈一凿子一凿子的挖,一船一船的拉,自家开的小煤窑,只容得下一个人跪着爬进爬出,爹妈不分白天夜晚拉着纤绳在煤窑里爬来跪去,常年劳作于白天与夜晚的一片黑暗之间,肩出血了,膝盖磨破了,也不怕痛,因为爹妈知道珍惜疼爱的是他们在外读书的儿女,只要儿女们争气,做人做鬼都不顾息。所以,在外读书的儿女们最懂读书的分量,最懂吃苦磨打。

梁子上的爹妈像煤块一样炙烤着他的儿女,感动着他的儿女,当生存的家园和开挖煤窑发生矛盾碰撞的时候,爹妈扔下铁凿,毅然走出煤窑,上山植树造林。30年来,爹妈们的杉松封住了整个梁子,一棵棵揽腰粗的杉松已经可以做老木棺材,令外头人心动眼馋,想放倒一棵为今后安身!

如今的梁子,松林如海,映山红开满山。如果你是浪迹在外的梁子儿女,那些游走不定的灵魂在等待你归来。

年发于《文艺报》

敬重苞谷 

一次次梦里,总是看见老家岩山上,那一匹匹山梁的苞谷林,任凭山风吹响,哗啦啦碧波荡漾,像立体的海洋。我呐喊长长气节的呼唤,然而苞谷林深不可测,淹没了我的呼唤……

老家岩山,土脚浅薄,地块精瘦,细细窄窄,瘦成一条条地线,地线重重叠叠,从山脚叠到山顶,叠成了天梯。

山高不长稻谷,苞谷却生长滥贱,不择土脚深浅,见石头缝就生,见岩旮旯就长。岩山人家,九分地一分田,九分苞谷一分稻,苞谷是主粮,过日子靠苞谷,过大年才吃上一顿大米,苞谷把祖祖辈辈养活过来,把子子孙孙遗传下来。这里吃苞谷饭的岩山人家,叫高山人。

高山人吃一口饭不易,一半洋芋一半苞谷,不敢顿顿吃纯粮,全靠勤爬苦磨,种一坡地,收一楼底苞谷,省嘴节食过年关。高山人种苞谷,背一箩粪,从坡脚爬坡顶,一步一步移,要移一天。收一箩苞谷,从山顶背下山脚,一步一步移,也要移一天。

种与收,往往是个把月的事情,把天磨黑,把岁月磨长,巴望日子磨出个头。但是,只要眼光触碰到那一楼底黄灿灿的苞谷,就放心了,满足了。

民以食为天,粮食比天大,有了苞谷,就有了命;有了苞谷,就有了根种;有了苞谷,就有了福气。那山风吹响的苞谷林,就是收成。只要有口饭吃,天垮下来,人立顶着。

从小,老人们就传教我们要爱惜粮食。掉在地上的一粒饭粒,老人们要毕恭毕敬弯下腰身,小心翼翼捉到饭粒,然后立即放进嘴里。饭粒细如针尖,轻如鸿羽,好像怕风吹飞了。

老人们说:“幺们,不能糟蹋粮食!”上坡放牛割草,不小心弄断苞谷苗,老人们要跪下腰身,郑重其事覆土扶正苞谷苗,说:“幺们,折断苞谷,是折寿!”

我们知道,糟蹋粮食,要遭雷吼。至于折寿,意象有点模糊,也许是人的性命本来就像苞谷一样长老,糟蹋了粮食,性命就会缩短吧,难怪,常听到老人们骂糟蹋粮食的孩子:“短命儿!”

我们怕吃苞谷饭。苞谷饭粗糙,干砂砂的,卡塞喉咙,吃饭稍不留神,出一口气,苞谷饭就要从嘴里喷撒一地。

有句方言:“苞谷饭,火药枪,打了一枪又一枪。”苞谷饭不好吃,没有大米饭柔软可口,有时,我们故意含着一口饭,嘟起嘴,打火药枪,苞谷饭喷了一地,我们便嬉笑起来,这时,母亲就会郑重其事指着天教训:“短命儿呢,糟蹋粮食,要遭雷公吼!”

只要听到天上吼雷,我们就很害怕,特别是雷电交加的夜晚,我们抖抖索索躲在被窝里,认为糟蹋粮食遭雷公吼了。

年年月月,顿顿苞谷饭,苞谷饭不好吃,为什么爹妈还要种苞谷呢?我吃饭时,悄悄问母亲,母亲说:“为了过日子啊。”于是,我埋头吃苞谷饭,不知这日子要熬到哪天才是个头。

怕吃苞包谷饭,也有断粮的时候,我哥哥去织金大伯家讨粮食。那时哥哥才12岁,走两天两夜到织金,到大伯家讨了30斤苞谷,走了三天三夜到家,脚没伸进门槛,哥哥说了一声:“妈,粮食。”就昏死在门槛脚。

不知不觉,我们吃着苞谷饭慢慢长大,像棵拔节高挑的苞谷苗!爹妈看到我们长高很欢喜,说:“哪天你们才出天花挂红帽啊?”

苞谷饭把我们一天天喂养长大,一年又一年,壮实了我们的身体,强健了我们的筋骨。特别是,苞谷饭喂养了我们的尊严。

正如老人们说:“别小瞧苞谷,吃苞谷饭的比吃大米饭的志大气大”。进城上学,城里人总瞧不起农村人,鄙视说:“吃苞谷饭来的”,我会挽起袖子,握紧拳头露出胀鼓鼓的肌肉包。说:“来比试比试!”为了出一口气,无论比学习、比精神,我都要比城里人拼在前头。

苞谷,在我的生命里灌满了富足的养分,骨子里透出一股骨气。

土地下放,我家分得几坡地,一坡叫岩脚,一坡叫王砂地,一坡叫仙水洞,虽有几坡,全是旮旯地,只能种苞谷。

有句方言:“高山苞谷几大坡,种一坡,收一箩”。土没肥力,爹妈也买不起化肥,广种薄收,求个日子不断粮。

几大坡岩旮旯,种一季苞谷,爹犁不出地,要借牛请人犁。不能亏待犁牛人,牛一下地,要给牛喂一升纯粮,要给人一块腊肉吃,人勤牛快,岩旮旯才能犁出地来。

我外公是犁地的老手,我爹忙不过来的时候,他老人家要过来帮几天,不管是有多深的岩旮旯,不管是有多窄的线条地,不管是牛转不开身的零星地,落到外公手里,总能犁出地来。

我爹学外公犁地,学了一辈子,也没学到手,外公临终那年,对我爹说:“人多嘴多,地不能荒,一棵苞谷养一张嘴。”我们姊妹七张嘴,可见外公走时怕饿粮食,叮嘱爹种好粮食。

外公走了,爹很爱惜牛,不管我们有吃无吃,只要架牛犁地,先给牛喂一升子纯粮。

每年农历十月初一,我们岩山地方要供牛王菩萨,是大节。牛辛苦一辈子,要好好服侍牛一天。

这天,无论农活有多忙,牛要闲下来。母亲要供五谷,父亲要用苞谷喂饱耕牛。

我要偷偷做一件事,就是偷两坨苞谷粑粘在牛角上,一支牛角粘一坨苞谷粑,然后牵牛去清水塘“照镜子”,牛饮水看到牛角上的苞谷粑,仰起头露齿笑开了。

在种苞谷的印象中,我难忘母亲身上的味道。母亲总是背着我上坡种苞谷,播种、薅苗、施肥、掏苞谷。

太阳在天上,母亲在地上,我在母亲背上,我听到了母亲在喘息,嗅到了母亲的汗水,母亲弯下腰身劳作,哪怕有多累,母亲从没想到要放下我歇口气,好像她只顾劳作,忘记了疲惫,好像她认为我太小,怕放下了丢失在苞谷林里,被豺狗拖走。

是的,苞谷林太宽广了,母亲弯下腰身,一天种不完苞谷,一月种不完苞谷,一年种不完苞谷,年年岁岁,太阳升起又落山,落山又升起,苞谷林很深很深,很广很广,母亲永远走不出苞谷林。

太阳太大了,苞谷林里弥漫着母亲的汗味、泥土的气味、庄稼的气味。苞谷林很闷热,我沉浸在母亲的汗水里,我哭了,这时母亲才把我放下背,坐在岩头上歇气。

母亲敞开衣裳,急促喘息,汗水随着乳沟淌,我用劲地哭,母亲又把我搂紧,哄我:“幺儿啊,是饿了!”母亲顺手掰一个嫩苞谷递给我,苞谷很嫩,我抓起嫩苞谷啃吸,嫩苞谷渗出白生生的米浆,像母亲的乳汁一样甘甜,我抓紧嫩苞谷,一如抓紧母亲的乳房,贪婪吸吮……我不饿了,笑开了。

母亲逗我笑,拿苞谷天花和红帽挂在我头上,说:“幺儿啊,你哪天才能长成一棵苞谷啊!”

我吃着苞谷饭长大了,像棵高高壮壮的苞谷,出了天花,挂了红帽。

我考上了学校,告别了苞谷饭,逃离了种苞谷的故乡,在学校吃上大米饭,我知道,那30斤公粮,是故乡农民上缴苞谷给我换成的口粮。

我一心要像农民对待苞谷一样,踏实做个人样。

岩山风吹,草木青青。土地还是那片土地,但已看不见曾经那一片苞谷林……眼前的岩山,退了耕,还了林,庄稼换了品种。

土脚深的地方,种上了蔬菜,土脚浅的地方,种上了茶叶林果,那是几十年来,政府引导农民调整的结构。苞谷,正在慢慢淡出人们的视线……

最近几年,我在一个乡村驻村扶贫。有一天,要清除公路沿线的苞谷地。我走进了一个老农的苞谷地,老农用拐棍抽打我,我还是跪下身子,咬牙狠心拔苞谷苗,一棵包谷一把泪,任凭老农抽打。老农一边抽打一边骂:“短命儿呢,吃屎长大呢,糟蹋粮食折寿……”

我向土地下跪,向苞谷下跪,久跪不起,任凭老农抽打……

我经常找农民喝酒,碰酒就醉,醉的是苞谷酒。我宁愿和农民勾肩搭背,哭泣落泪。

一天,我在贫困户家喝醉了,不想母亲进城来看我,留下一袋苞谷花一句话:“幺儿,无论做什么,要对得起魂魄良心,一辈子道德安心!”

我手捧苞谷花,酒醉喊妈……

母亲敬爱,母亲用苞谷把我们喂养长大,母亲终会老去。粮食老了,是一种成熟,永远是一种成熟!

我敬重苞谷!

牛儿还在山坡上吃草

年过半百,越发想念那年那月和我打交道的牛儿。仿佛昨天,牛儿还在山坡上吃草,但在梦里,常常是吃草的牛儿距我越去越远,直到风吹草低不见牛影,只剩山风习习、芳草萋萋……

牛是农家人的命根。我家那间跑风漏雨的土墙房,添上阁楼里那一顿箩苞谷,也抵不上一头耕牛值钱。农民最大的家底,就是牛。牛本性忠实,父亲犁牛,牛忠实可靠,我放牛儿,也放养了忠实可靠的本性。那个年月,牛是和我连在一起的,有什么心思,只有牛知道,和牛在一起,心安踏实。但是,牛终究是犁累了,身影埋没在时光里。在那时光里头,牛把它的犁头传给我,让我驾驭人生的犁铧,一路耕耘一路回望,找回自己,看见家园炊烟……

我印象中的第一头牛,是目睹它滚坡倒岩,叫人撕心裂肺。那是土地下放的年月,生产队分给我家一头牛,那是头黄母牛,都“发情”了,像个充满青春的姑娘,爹妈把她看成是立家之本。那年我几岁,姐姐带我去放牛,我们放牛去田坝头,田坝头谷子黄了,封坝的谷子封盖了田埂上的草,牛要吃谷子了。那时候,谁家牛吃庄稼,就要罚款放电影,抓大人在电影场上亮相。我们怕牛吃谷子爹妈亮相放电影,就不能在田坝头放牛了。田坝头有座叫孤山的山坡,很陡,但草长得旺,没有人放牛上去过。领头放牛的小哥放开胆子,带领我们上孤山放牛,公牛们追着我家那头发情的小母牛,追过田坝,追上孤山。孤山没路,牛群就往一条沟坎里挤,争先恐后,就在这时,几头公牛把我家小母牛挤进深沟,掉进岩旮旮里,小母牛拼命挣扎,痛苦哀叫,我和姐姐吓得大哭起来。领头的小哥冲下深沟赶小母牛,小母牛挣扎不动了,头尾挤在一起,眼珠子鼓了出来。我和姐姐没命哭喊,姐姐哭昏过去了,我也哭晕了过去……待大人们赶来,小母牛已经死了,爹和几个亲戚抬起小母牛一步一步回家,姐背着我跟在牛背后一步一步回家。爹妈几天不说话,姐姐和我几天不吃饭,我们家没了牛,感觉家空荡荡的。爹妈犁地种庄稼,就去借人家的牛,要等人家把自家的田地犁完了庄稼种完了,才能借到牛,因此,我家苞谷、稻谷要比人家晚熟晚收。可想而知,庄稼耽误不得农时,我家粮食收成比不上人家好,秕谷多,我们吃饭吃不饱。特别是我那老实巴交的爹,家里没了牛,就没了底气,给人家借牛犁地,小声小气,像断了魂。

生产队长心肠软,看不惯我家每年借牛犁地误农时。又分给我家一头牛,那是头黄牯,看上去憨厚温和,不像别家公牛扭头甩股脾气暴。爹把它领到手那天,走路屁颠屁颠的,晚上自己把自己灌醉。

我悄悄进牛圈去看黄牯,黄牯毛光水华,威武站立着,与我家那破旧的偏刷牛圈背景极不相称。黄牯瞭我一眼,点了个头,出了口气,好像和我打招呼,不认生。我自信地摸他的头,它用头轻轻拱我的身体,似曾相识。我把脸贴在它的脸上,它一动不动,随我亲近。我跑回家,偷偷爬阁楼,往囤箩里舀了一碗苞谷,转身跑去喂黄牯。黄牯眼睛盯我一会,然后低头吃着那一碗粮食。黄牯好像没有这样单单纯纯吃上一碗粮食,津津有味咀嚼,不时抬头看我。我对它说:“黄牯,以后我们是一伙了,以后我还要偷粮食喂你。”黄牯好像听懂我的意思,又用头轻轻拱我,等黄牯吃完粮食,我才转身回家,回头看,黄牯把头伸出牛圈门口看我走远……

那时,我们读书懒散,放牛比上学自在。我时常躲学,骑黄牯爬坡,黄牯的背宽广厚实,肩包像座小山,我躺在牛背上,抱住黄牯的肩包,哪怕坡陡路跌,也安全可靠,甚至可以在牛背上睡觉、做梦。山坡是黄牯的天堂,黄牯很欢乐,自由自在,摇着尾巴吃草。我也自由自在,躺在草地上,看云朵,看远方,看那山风吹响的苞谷林,遥想牛与苞谷、爹妈与牛的关系……我不会想到黄牯会走远,等到太阳落坡,我起身唤黄牯,它就会自然而然在太阳落坡的地方出现,听到我的呼唤,它会随着声音走来,轻轻拱我的身子,我会爬上他的背,它就会踏上回家的路。

黄牯高大威武,吃得做得。放牛不能满足它的胃口,我要一边放牛一边割草。盛夏,放牛割草要起早,不等太阳露脸,我们就踩着清晨的露水爬坡,大家都想抢先一步,发现一坡坎好草,就能割上威武的一背架草。背架,过去是农家背粮草的用具,那时割草,一背架草,是爹妈或整个寨子里的人评判谁家娃娃有出息、牛是否壮实的标志。看谁家娃娃有出息,看谁家牛儿是否壮实,就看一背架草。所以,抢先一步,发现一坡坎草,割一背架草,是我们最大的理想。有时,一坡坎草,被人发现,悄不着声,待明天起个大早,一个人不声不响割走。有时,一坡坎草被我们同时发现,我们会大打出手,为一背架草争强好胜。赢了的,一口气割完一坡坎草,背起一背架草威武回家,去接受爹妈的夸奖。输了的,捂着皮青脸肿的脑壳,悄悄把背架换成背箩,把草装疏松,提心吊胆回家,怕爹妈看出破绽。我就是失败的那一个,有次,为了一坡坎草,我和村里的放牛娃大打出手,挨了他一石头,脑壳打“冒烟”了。我坐在地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人家“刷刷刷”爽快割草,眼睁睁看人家背上一背架草威武回家。我一个人捂着头,坐在地上等天黑。月亮出来了,我一个人偷偷钻进苞谷林,狠心掰了十来个苞谷喂黄牯,只见黄牯在清光光的月光下,大口咀嚼苞谷棒子,嚼得黄牯垂涎三尺,露齿大笑……我对黄牯说:“今天输了,明天定赢一背架草给你。”黄牯伸长脑壳想亲我,碍于它那一嘴的垂涎三尺,我避开了。我勉强割了几把草,把背架扔了,换成箩筐,装草时作假,在箩筐底下支撑几根蒿枝杆,勉强撑起一箩草,跟在黄牯后面回家。

不等天亮,我踩着月光,赶着黄牯上山坡,我发现一坡坎草,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没有人和我抢草,然而我割草飞快,我要割一背架威武草回家。

到家,爹妈没有夸奖我,也没有惩罚我。只问一句:“有人告你偷苞谷喂牛,有这事吗?”我扭头说:“没有。”爹妈再没说什么。我撒了谎,没有勇气“一人做事一人当”。过几天,爹被放了电影,我抱着黄牯的头哭泣。

爹身胚瘦小,腿脚不好。看上去难以驾驭黄牯犁地。每次犁黄牯,爹日天骂娘,雷声大,雨点小。黄牯好像懂得爹,不发脾气,厚厚道道任爹骂,默契迎接爹的力气步调,缓缓和和犁地,总是那么和谐。有年抢端午水打田,爹带病犁黄牯,不见犁头移动,爹急得日天骂娘。“爹,我来!”不容爹许应,我夺下爹的犁头,学爹的样子犁田。那天雷电交加,大雨瓢泼,我发力,黄牯发威,我驾驭黄牯跑起趟子,勇猛行进。雷电交加,打田一如战场,黄牯像战马,带着我来回厮杀,一场端午水,一块无边无际的田,雨停时,田水已满。那年犁黄牯,我小学没毕业,却学会了耕耘。

我时常逃学,老师骂我无出息,只会放牛。爹妈也说我不能像他们那样当一辈子农民,锄头大的笔杆不好使。我决心耕读两不闲,起早放牛上坡,跑回学校上课。傍晚放学,上坡赶牛回家。这样来来去去,黄牯好像懂我心思,每当我把它放出圈门,黄牯就埋头自个上坡了。放学后,只要黄牯看到我来赶它了,就自个下坡来,让我赶它回家了。早晨和傍晚,上学与上坡,放学与下坡,很准的时辰,黄牯把握着时辰之间的联系。从来没有这么灵性的黄牯,是它怕我耽误时辰吗?

哪想有天起早,我去开牛圈门放黄牯,只见牛圈门大开,牛圈空空不见黄牯,我跑回家问爹妈。爹说:“和小堰塘人家换了,换了头草白牛和一坡旮旯地。”我说:“咋换了,那是我的黄牯!”爹说:“你小孩家不懂事,一头牛换一头牛,白得一坡地,吃饭不愁,值!”我哭着往学校跑,那天上学,我没听懂一节课,满脑子是黄牯。我在牛圈房上睡了一晚哭了一晚不吃饭。

我决定去找黄牯,第二天天不亮,我去小堰塘找黄牯,小堰塘不远,翻两匹山梁就到了,在坡坎下一家牛圈里,我看到我的黄牯,黄牯也看到我,叫了一声,跃出圈门,奔我而来,我带上黄牯,往家里跑。不想人家追上门来讨黄牯,我死死抱住黄牯的头不放。爹妈把我拉开,拉出我的哭叫和黄牯的泪水,我看到人家硬生生把黄牯牵走了……

换来的那头草白牛,没有黄牯忠实厚道,吃草挑嘴,叫它走东,它偏要走西,更别说会自个上坡吃草下坡回家了。我没有好好放草白牛,多半是爹放养它。只是爹叫我割草时,才去割背草放在牛圈里,随它吃或者不吃。我多半把心思花在学习上,梦想到的也只是黄牯。

考进县城读初中那年,家里供不起,我每个月的生活费,有时拖延,有时断月。月底,当我按时接到爹妈手里的生活费时,我问:“哪来的钱?”爹说:“把草白牛卖了!”原来,支撑我上学生活不拖延不断月的,是用草白牛换来的生活费!我讨厌过的草白牛,却是用它的卖身钱来供养我上学读书!

放了黄牯、草白牛,我接着放了二舅爷家的老母牛。县城距家不远,逢周末回家,我就去二舅爷家放牛玩,二舅爷开玩笑说:“幺,你好好放,下崽给你讨媳妇。”我没在意二舅爷意思,只是我爱放牛而已。那头老母牛很温顺,放上坡,不选嘴(不挑食),狼鸡叶、苦蒿等平时牛们不喜欢吃的草,老母牛像人吃面条大口大口吞。逢假期,我割草喂老母牛,每天一背架草,把老母牛喂得臀肥腰圆。二舅爷疼我,每天都要守在门口等我吃饭,我那时害羞,把草堆在牛圈边,就拔腿跑了。二舅爷说:“幺太乖了,吃饭都害羞,像个大姑娘!”

我考起农校,离家到安顺城读书,就没好好放牛割草了。那年,听说二舅爷家老母牛下了崽,是个小黄牯。我仿佛又看见我的黄牯……

参加工作那年,我准备结婚,二舅爷把一头黄牯牵给我,说:“幺,这是你的,母舅要说话算数。”是二舅爷拿我当成大姑娘、拿黄牯给我当陪嫁礼吗?我又看到黄牯在眼前,高大威武,憨厚敦实。我抱着黄牯的头,眼眶热乎酸胀……家里没钱送人家彩礼,爹妈又背着我,卖了黄牯,拿出一沓钱放在我面前,这又是一笔牛的卖身钱,给我换来一个家……

岁月悠悠,山坡常青,河水长流,却看不见牛儿在山坡上吃草。山坡上的苞谷地、稻谷田,全都退耕还林、还草,那些坐落深山的人家,早已搬迁下山,进城进镇住公家房了,那些遗弃的老房旧寨,半掩半隐在林草丛中,不见人影,更不见牛影。放眼看见的,是公路沿线的果树林和蔬菜田垄。放眼看不到的深山老林,躲藏着几块苞谷地,还有孤独的老农犁牛……土地用不着牛了,山坡上也看不见牛吃草,牛们去哪儿了?我只看见距城镇不远的地方,活动板房里喂养着一排排肉牛,那些牛目光呆滞,只顾吃饲料,不知道会不会吃草……那孤独的老农,是不愿下山,要固守山坡上最后一头牛?或是下山了,又逃离公家房,回归山坡上最后一头牛?

"牛儿还在山坡吃草,放牛的却不知哪儿去了,不是他贪玩耍丢了牛,那放牛的孩子王二小……”我仿佛听到当年的牧笛在耳边回响。我想起放牛郎王二小,我没王二小勇敢,但我和王二小一样放过牛,我会为王二小放好牛,即便出卖牛的肉身,也绝不要出卖牛的灵魂,因为,土地还在,农民还在、粮食还在……

编  辑:苏  伟

一  审:张文霞

二  审:苏  伟

三  审:罗  华

总监制:骆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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