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香记》(节选)

鲁迅曾经在《中国的脊梁》中写道:“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拼命硬干的人……这就是中国的脊梁。”

我们习惯性把这一类人想象成男人。

在云贵高原、在贵州,一个名叫罗甸的国家级贫困县里,崇山峻岭间,有一条米长的隧道,这短短的米曾经禁锢了人们上千年,而今天,步行穿过它只需要3分钟。有了这条隧道,世代居住在深山里的村民真正拥有了一条出山路——在这之前,人们出一次山,需要翻越五座山峰、耗费两三个小时。这条隧道的通行,对罗甸县沫阳镇麻怀村来说无疑是一次伟大的“解放”。而从它的诞生上讲,更是一个传奇——它是麻怀老百姓耗费十二年时间一钎一锤、手刨锄挖,用最原始的方法硬生生凿出来、挖出来、抠出来的。

在这群跟大山拼高低、跟石头比硬气的村民里,有一名特殊的农村妇女,她只上过小学一年级,却用她的朴素、真诚、顽强和坚韧,带领着麻怀百姓,把一个与世隔绝的山窝子变成全国闻名的“明星村”,把一声声清脆的凿洞声变成贵州反贫困纪实中最励志的乐音,传遍中国大地。

从摆脱穷根到建设美丽乡村,从脱贫致富到实现乡村振兴,她始终带着村民们一起探索与奋斗,她用埋头苦干和拼命硬干的精神,把自己竖成了麻怀一道坚挺的脊梁。

没有她,中国不可能知道贵州有一条隧道叫麻怀隧道。

十九大召开以来,她带着她的脱贫故事,在全国完成整整两百三十余场精彩宣讲,在“·北京人权论坛”上,她讲述的脱贫故事感动了50个国家、地区及联合国等国际组织的数百名嘉宾。

带着村民走向幸福的她,名叫邓迎香。

不过,在贵州、在中国,更多的人亲切地称她为——当代女愚公。

从年到今天,邓迎香先后荣获第四届中国消除贫困奖感动奖、全国三八红旗手标兵、全国社会扶贫先进个人、全国优秀共产党员、全国脱贫攻坚奋进奖……

年,邓迎香光荣当选为党的十九大代表,以一名少数民族地区少见的女村支书身份,走进神圣的人民大会堂。

面对众多的荣誉与光环,邓迎香始终是一身布依土布,挽着最简单的发髻,提着布依族妇女手工织就的布袋,说着最地道的罗甸方言。

她对“荣誉”是惶惑的,以至于腼腆。在她的人生哲学里,打隧道、抓产业和农民们春天要播种、夏天要锄草、秋天要收割是同一个道理——就是这么几座山几块土,天上不落银子地上不生金子,不干这些干什么呢?自已不干谁替你干呢?

所以,她说,她的人生很简单,就是六个字——一辈子,一条路。

邓迎香说的这条路,是一条村民盼了上千年的通往山外的路,更是一条村民们脱贫攻坚、通往小康生活的致富路。

一、麻怀印象

麻怀就像一口锅,我们住在锅底,四面都是山,像锅沿,无论从哪里出去,我们都得爬山。

1、

到麻怀去,有个声音催促我。

和所有人一样,我对邓迎香和她的麻怀隧道充满好奇。这是一个怎样闭塞的地方,以至于人们疯狂地用人工去挖掘一条隧道。这又是怎样一群人,年复一年,没人发工资,不需要人监督,自己倒贴煤油、蜡烛和工具,风雨无阻三班倒,每家每户每天八小时无间断轮流进洞上工。而邓迎香又是怎样从一名单纯的参与者变成具有自觉意识的组织者,把一条出行路变成一条致富路。

出行前,我习惯性地先在地图上查找,在1:的贵州省地图上,我找不到麻怀村,只看到了罗甸县与贵州省省会所在地贵阳的距离,它正好一掌,可就这一掌,在通高速前是整整五小时的车程。

百度则告诉我关于罗甸县的另外一组概念——

罗甸,位于贵州省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南部,紧邻广西,年3月解放。由于地处滇黔桂石漠化连片区,境内山峦起伏、沟壑纵横、地面破碎,人均耕地面积不足九分地,其县境内有全国著名的深度贫困地区、也是贵州穷出名的麻山地区,属于典型的“一方水土养不活一方人”的喀斯特石漠化极度严重地区。

当年徐霞客行走滇黔桂时,在游记中写到了黔南地区山形地理状况,称黔南之山,“独以逼耸见奇”。

喀斯特、石漠化、地面破碎、山体逼耸……看来,罗甸不是个好地方。

那麻怀村又是什么样子?

电话里,邓迎香不说麻怀,却讲起了天眼——

全世界著名的中国天眼为什么建在我们贵州?她自问自答,因为贵州是喀斯特地貌,天坑多。中国天眼的位置就是个大天坑、大窝凼,我们麻怀在它隔壁,离它七公里,是个小天坑、小窝凼。

这一绕,我顿时明白了。

只上过小学一年级的邓迎香有相当强的语言表达天赋,她的话极富感染力和形象塑造能力,她说——麻怀村像一口敞口锅,山是锅沿,地是锅底,人要出去,往四边都要翻山,就是这个鬼样子。

一口锅、鬼样子。我不禁笑起来,所以你们把锅沿凿了个洞。

不凿不行嘛。邓迎香答,山外头人家早就电灯电话电视机,我们是点着煤油灯守一窝老母鸡,一到晚上,山山岭岭黑黢黢一片,家家关门闭户,坐在煤油灯下,老的小的,你看我我看你,傻不愣登,那个滋味……唉。

为什么没电?

山挡着,电线杆子抬不进来,人、马、猪、牛有脚能翻山,电线杆子没脚。

大家抬嘛,多找点人。

抬?抬得进来就好喽。我带你走一回我们那个山路,你自己看看。邓迎香边说边呵呵笑。

2、

她带着我走上了这条麻怀人以前出山的老路。

这是一条羊肠小道,从邓迎香所说的锅底斜切环绕而上至“锅沿”,正如徐霞客所著的“逼耸”二字,这里的山体独立而尖削,山路越走越陡峭狭窄。亿万年一直以来的溶蚀作用使得这个喀斯特地区的岩石异常松脆,山道上的每一块石头仿佛随时随地都处于碎裂松动的状态,哪怕是一阵细微的风吹过,跟着都会响起一串窸窸窣窣的落石声。

行走在这样的山道上,稍不注意就会被滑动的碎石带摔到谷底。

我终于明白电线杆子为什么抬不进来。山路太窄,仅容一人行走,就算有足够的人力抬电线杆子,也没有足够的山道让人下脚。而且,曲折陡峭的山路上全是又短又急的弯,有时连弯带拐还得往坡上翻,这样的山路,根本没办法搞定又长又硬又沉的电线杆子,稍不注意,电线杆子弄不过去不说,还得搭上一两条人命。

这里掉下去过牛羊,也摔死过人。邓迎香叹气,就是这鬼路,还得感谢它,还得爬。

说话间,我们已经翻到了半山的桠口,透过两山之间的间隙,我看到蓝天从头上斜插向远边,最后阻断在另一组峰丛尽头。

望远方,云朵飘飞如絮,万峰如巨笋林立,天地一片寂静——

正如邓迎香所说,罗甸县城的乡镇和村庄由一组组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环形峰丛组成,在峰丛中间,是一个个细小的窝凼,人们世世代代便分散居住在这成千上万的窝凼里,山和山、窝凼和窝凼之间构成若干独立的区域,这种阻隔使得每一个村落都显得那样遗世独立、荒远宁静。

站在这高高的岩山上,听山风吹动杂草和碎石的声音,它们在岩山上游走、缠绵,像谁的叹息,向我倾诉一段镌刻在麻怀人心中的痛苦记忆。

突然就伤感了,这真是个让人糟心的地方。

偏偏邓迎香还对我说,这座山翻过去后,还有四座。

那我翻它做什么?反正翻过去还是山,而麻怀人翻了上千年,出去又回来,回来又出去,有什么意义?

累了?邓迎香笑,随意坐在山道上,碎叶、草屑、泥块在她身下悉悉作响,她拍一拍山道,意思是——坐会儿。

我看一眼地上,到处是泥巴,怎么坐?

泥巴好,她大大咧咧地说,农村最养人的就是泥巴。

这话挺有点意思。

不说泥巴了,也不翻山了,她看出我的厌倦,便说,我给你讲讲猪的事情。

猪能有什么事?我暗自嘀咕,这种地方,猪也嫌投错胎。

你晓得我们麻怀村以前怎么卖猪吗?那些年,麻怀卖猪,是在村里先砍成一块一块,然后人背着、马驮着,翻山到乡场上去卖。她干脆利落地挥手作砍肉之势,说。

无法想象这样的场景,一座座险峻的山峰,一块块血淋淋的猪肉,由一个个背篼、一个个壮年男人,或者是一抬抬杠子、一匹匹马,叮叮当当翻山越岭……如此兴师动众的架势,动用若干劳力,只是为了卖一头猪?十来个人工加上来来去去吃的喝的,这样的卖法到了乡场能赚几分钱?再遇到乡场上的人知道这猪肉来自麻怀,寻思着你这肉总不能再翻山越岭背回去吧,存心再杀杀价,那不是白忙?

就是白忙嘛。养猪白忙,养人也是白忙,你们外面的娃娃六七岁就读书了,我们这里的娃娃要十来岁才送去读书。因为六七岁的娃娃力气小,翻不过这五座岩山。

麻怀隧道没凿通以前,无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天还没亮,麻怀人就得起床给娃娃做饭,一捧干燥的柴火塞进土夯的灶膛,疲倦又重复的一天便开始了。火堆上,小小的顶罐里,有时候是白米饭,有时候得掺上一半的苞谷面,蒸熟后拌上点咸菜辣椒,就是孩子们一天的伙食。孩子们打着哈欠吃完早饭,背着书包带着饭团出门,等爬过岩山到达学校时,太阳已经升到房顶。

爬山太累,起得又太早,麻怀的孩子们一上课就打瞌睡,解放几十年,村里一个高中生都没读出来过。

孩子们爬山去学校得花多长时间?

每天来回六个钟头。邓迎香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划比划,娃娃脚板小,可怜。

每天六个小时!

我难以想象,麻怀的孩子们走在这漫长而艰辛的山路上是怎样的心情,爬不完、走不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这还没有算上烈日、雷雨、大雪、凝冻、泥泞,山路那么陡,到处是细小的碎石,走一步,碎石就窸窸窣窣往下落一片,要是再加上点雨水和雪水……可怜的孩子们。

但是在邓迎香和麻怀村民们的眼里,打雷下雨还不是最可怕的事情。

最可怕的事是病。

3、

邓迎香与麻怀隧道,是有故事的。

我隐约知道,最早的故事,与她出生才三个月就死去的儿子小洪球有关。但我不知道该如何跟她提起这件事,有些伤痛是不能碰的,也不该去碰。

可她实在是太聪慧,就像在电话中体现出来的那份敏锐一样,她完全能读懂我作为一个阅读者,想从她的世界里阅读到什么。

她指指她坐的地方,用一种波澜不惊的语气告诉我,我家小洪球,当年就是在这个地方停止呼吸的。

我惴惴然不敢接腔。

这是个善良的女村支书,她之所以用这般淡然的语气提到那段往事,其实是对询问者的一份体谅——

小洪球还没翻过山就死在这里了,我不想再有像小洪球这样的生病的娃娃和老人再因为这该死的大山送命。我也不想读书的娃娃们再受翻山越岭的苦。就是用嘴巴啃,我也要把这山啃穿。她说着,表情坚毅。

原来,大山带给人们的最大痛苦,不是累、苦和穷,最痛苦的是生离死别。

城里人出门就是白花花的大马路,还有、、出租车,现在还有什么滴滴,我们什么没有,再急的病,这几座岩山都杵在你面前,黑压压的,像夺命的阎王,谁拿它都没法子。

她这话,我在村民简友珍那里得到了验证,那也是一个泼辣的农村女人,当年凿洞修路时,她居然敢拿起几张苞谷壳就引火去点炮。

我问她,老人生病了怎么办?

能怎么办?病得厉害的就只有死在这里头喽。

两个女人都说了同样的话——没法子。

但是她们说那三个字背后,分明带着一股强烈的愤恨和不甘,它汹涌、炙热,像隐藏的火焰。

为什么没考虑过搬出去呢?

往哪里搬?莫看天下这么大,其实每一块土地都是有主人的。再说,那时候又没有易地扶贫搬迁项目。邓迎香随意扯了几根青草,放在嘴里嚼,目光注视着山下宁静一片的麻怀,眼神清澈。

奇怪了,这个四十多岁的农村女人,她所有的举动都充满着毫不掩饰的乡土气息,像你走在村子田间地头上随处可以见到的背着背篼、扛着锄头的普通女人,她所说的每一句也都是最普通的寻常话,但偏偏总能让人听出许多富有哲理的味道来。

所以,最后你们选择了打隧洞,打一条出山的路。我说。

说到打隧洞,邓迎香眼神顿时亮了,一脸的神采飞扬——我们麻怀从年开始打洞,最初是爬着过,后来打到能弯腰过人了,大家才停工。到年,我们又开始打洞,这一回,我们把洞子打成一条真正的隧道。

“真正的”隧道是什么意思?我问她。

一个意思是可以通车、通大车!还有一个意思是让麻怀真正畅通起来。邓迎香伸出两手往空中一举,划了个大圆圈——不是说地球已经变成一个“村”了吗?麻怀应该在这个“村”里,就是这意思,你明白吗?

我笑起来,跟邓迎香聊天还真的需要些情怀,不然会面愧的,要知道,人家只念过小学一年级。

今天,邓迎香的想法已经实现,中央电视台、全国各大媒体和若干考察团都涌进了麻怀,麻怀不光是进了“村”,还成了“村”里的明星,穷山沟变成了美丽乡村,村民变成了股民,一个点煤油灯、吃苞谷饭、住破木房的小村落,变成了村容整洁、管理有序、生活富裕的美丽山村,变成了后发赶超、率先走上现代化种养殖业发展之路的新麻怀。

他们说,麻怀的变化简直就是奇迹和魔法。邓迎香自豪地说,你看,这些年,特别是党的十八大以来,我们麻怀仅仅用几年的时间,就走完了以前几千年都没走完的路。

是啊,这的确是一个处处生长奇迹和魔法的地方,比如邓迎香的钢钎,打洞前两米长,到最后变成只有一米二。

麻怀在改变,邓迎香在成长,十余年间,她从一个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的农村妇女,在一锤一凿间成长为村民眼中有气魄有胆识有担当的党员、人口主任、村支书。

回顾这段历史,邓迎香的人生足迹,正是中国广阔农村的普通农民们致力脱贫攻坚、誓将旧貌换新颜的奋斗历程。

二、罗甸之痛

黔道难,难于上青天。

交通不便,土地稀缺,是罗甸最大的痛。建国七十年来,罗甸一直在寻找出路。

年,麻怀人民欢天喜地迎来麻怀隧道通车的好日子。四年后,年,罗甸县人民也欢天喜地迎来了惠罗高速通车的好日子,这是距年罗甸解放以后群众最欢欣鼓舞的大喜事,惠罗高速的开通,意味着贵州省县县通高速的“出海之梦”进入最后收官阶段。

昔日山隔水阻,今天,我们出海去,我们看海去!

4、

随着“当代女愚公”邓迎香的事迹传遍全国,罗甸县也跟着火了一把。只是,人们对麻怀、对邓迎香的态度和对罗甸的态度是截然不同的。

很多人问,麻怀隧道打了那么多年,罗甸的县委政府在干吗?

带着这个问题,我们驱车从贵阳出发,一路向南,去往黔南布依族苗族自治州的罗甸县城。

行驶在平稳通畅的惠罗高速公路上,车子不是进隧道,就是过桥梁,车窗外不是高山,就是深壑。

和贵州的其他公路一样,这条高速是在高山、峡谷、沟壑、洼地、断崖、绝壁、河流中架起来、接起来、挤出来、钻出来的。

路,对贵州来说一直是一个梦想伴着哀伤、豪情伴着悲壮的词语,山太多,开门就见山、出门就爬山。下了山又是沟,不光要逢山开路,还得遇水搭桥。

贵州修路难,不光是造价高,更要命的是技术难度大。以世界第一高桥北盘江大桥为例,大桥桥面离江面足足米高,相当于两百层楼,整座大桥用了上万个钢构件,85万套高强螺栓,总重量近3万吨。脆弱复杂的地形地貌,使贵州的路桥建设现场成了全世界桥梁专家的大考场,几乎每座桥的诞生都伴随着数项世界专利的诞生,贵州也因此成为名副其实的世界级“桥梁博物馆”——拼技术,世界高桥前名中,贵州占了46个。拼个数,建国七十年来,贵州共建成公路桥梁2.1万座,单幅总长约公里,其中高速公路桥梁就足足有多座。

十八大以来,贵州硬是在峰林洼地江河峡谷之间,用一座座桥梁和一条条隧道建起了一个高原上的平原,

对老百姓而言,这些隧道和桥梁,是他们通往幸福的坦途。

复杂的地形和闭塞的交通一度严重阻碍了贵州的发展,罗甸县也不例外,而且更差。黔南州妇联主席伍晓红告诉我。

伍晓红是最早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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